19 June 2008

最怕入錯行

這半年與報界的聯繫再密切起來.本以為已抽身離去,不想多談,但眼見眾多新人入行,一臉的熱誠,不禁心想:他們捱得多久?



明報劉進圖的《她來自屯門》,與陳惜姿的《賤買理想》引起行內人討論,不在這裡再詳談.

入行前,一名記者告訴我:你唸這麼多書,千萬別入行,你看,採訪無聊新聞,浪費了你,人家只會當你狗仔隊.

剛入行時,親友對我說過一句話:做傳媒工,出入工廠區,接觸的只是記者編輯,想結識有錢人都沒機會,快點辭職,為自己打算.

曾經我也很天真很傻,覺得理想比什麼都重要.不難想像當時剛離開學校的我,被這番話氣得爆炸.今天,雖然我認為上述的話有點難聽,但遇上想入行的學生,我一定會說:不要入行.

首先,談理想.傳媒絕對不是實現理想的地方,當你每天面對相似的新聞,每天做流水成業式的工作,不用一年,你便忘了什麼是理想.車禍?爭產?天災?做多了,每件新聞也如是,社會亦善忘,不到兩個月,什麼都忘掉.

為弱勢社群發聲?揭示社會不公?沒錯,我當年也有這樣的想法,可是,每家媒體都有其立場,一名記者或編輯,只是寫稿或編稿工具,沒有個人思想可言.

在《明報》的朋友辭職前給我寫了一封上千字的電郵,講述對報界與該報的不滿.他看不慣報紙的俗氣、看不慣同事只是為返工而返工、看不慣在資源短缺下編輯要當排版員.他決定投身電影,一個收入更低的行業,就是為了理想,因為他在傳媒找不到理想.

我辭職的主要原因與他相似,就是不想每天返工抄新聞.讀者付錢買的報紙,草草抄數千字回來,對得起人嗎?

其次,讓我們談錢.剛入行,聽說現在月薪有$9000,算吧,尚可接受,捱下去.可是一名編輯主任,月薪也不過約$15000,由助理編輯到編輯主任,至少要五六年.值得嗎?知道五星酒店的餐廳侍應月薪多少?剛入職便已逾萬,要求只是中七畢業唸過相關課程.

我不想在這裡說醫生律師或投資銀行家的收入,我只想說,看一場電影要$70,買一本書近$100,聽一場古典音樂要數百,看歌劇一張票過千.月入$9000的他們,負責得起嗎?是否到了三十多歲,也只能穿一對$79的劣質鞋,吃一頓$30的工廠區晚飯,才算是對理想的堅持?

數年後,當傳媒人發現同學收入已遠距離拋離自己,始終會感到不是味兒.理想很遠,錢也很遠,這就是滿腔熱誠的傳媒人的下場嗎?

後話:離開《明報》後,與主管通電話,她語重深長地對我說:我是離不開傳媒行業,你年輕,能轉行,走得就要走.

那時候,我很想跟她說對不起,自我進報館後她用心教導,我最後卻辭職.一位對《明報》忠心耿耿、貢獻了多少年青春的員工說這些話,令我不勝唏噓.

說這些話不容易,更會落得「不能吃苦」、「功利」、「沒毅力」等指控.算吧,反正我已經離開這一行,我只想讓想入行的人知道至少我這一部分人的想法.當然,我明白還有不少人不顧一切,就是為了理想,我不擔心,因為如陳惜姿小姐所言,他們終有一天夢醒而離去 - 我就是其中一員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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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她來自屯門》劉進圖 (明報 08-05-2007)

周六下午,最後一輪新人面試,有一位準畢業生各方面表現俱佳,我們有意錄用,但看到她填報的住址是屯門,港聞主管劉頌陽忍不住提醒她,當記者薪金大約九千至一萬元,每天深夜才下班,從柴灣找公車回屯門,每月的交通費超過一千五百元,還要孝敬父母家用和償還大學貸款,好些現職同事因此每月只有千餘元自用,生活非常刻苦,她有沒有想過能捱多久?

實在沒有想到,那位外表柔弱的女同學,原來為加入新聞行業下了很大決心,很早作出準備,她念大學時便省吃儉用,盡量不花光學生貸款,儲了五萬餘元,作為畢業後從報館基層做起的儲備。她說只申請了《明報》一家,倘若《明報》沒有空位,她才報其他機構,為了方便來《明報》上班,她找了一個在港島居住的好朋友幫忙,預備寄住在朋友家,周末才回屯門探望父母,這樣可以多給一些家用,彌補父親當基層工作的微薄收入。

我們聽了,心裏很感動,新聞行業就是靠這些為理想不計付出的年輕人,才能薪火相傳,相比起一些在溫室成長、從來沒嘗過匱乏、搞不清自己人生路向的同學,這位來自屯門的女孩,更值得我們珍惜和期待。

《賤買理想》陳惜姿 (明報 12-05-2007)

這陣子,快畢業的同學都在找工作,看到《明報》「編輯室手記」專欄,主筆劉進圖寫他跟求職者面試的見聞,趣味盎然。他寫的,我想有很多都是我教過的新聞系學生。

但前幾天看到他寫的〈她來自屯門〉,我有點氣上心頭。劉主筆是我朋友,我也曾在《明報》工作過,《明報》每月都支稿費給我,但有些東西不吐不快,聲明對事不對人,也為這行業痛心。文章寫到一個準畢業生,家住屯門,來《明報》面試獲取錄了。她明白《明報》位於小西灣,每月來回的車費超過千五元,而她的月薪不過九千至一萬。

原來她矢志入報館工作,讀大學時便已省吃儉用,儲了五萬餘元,為月薪微薄的記者工作作準備。另外,她為了準備到《明報》上班,已請求一個住在港島的朋友幫忙,讓她寄住,周末才回屯門的家。這樣,便可省回不少金錢。劉主筆聽了很感動,說「新聞行業就是靠這些為理想不計付出的年輕人,才能薪火相傳」。我只覺憤怒。

我九二年一月開始當記者,起薪點一萬,與同學相比,不高也不低。今天有學生告訴我,有報館只肯給她八千五,她問我要不要接受,她很想入報行,無奈待遇太低。同一屆學生,到星展銀行做MT(Management Trainee),起薪點一萬八千五,足足多了一萬。

我想問,是誰決定記者必然低薪的宿命?不少報館都是上市公司,雖不至賺大錢,但好歹是一盤會牟利的生意。記者入報館工作,不是入慈善機構,不應只講理想不談薪水。

為什麼一個人有理想,就要被剝削?新聞系的學生,不少都是尖子,他們的市場價值很高,別的行業爭著請他們。要是報館仍是要賤買他們的理想,我會勸學生別加入這一行,因為反正兩三年後他們就會夢醒離開。

初試坐堂 劉進圖 (明報2007-05-22)

港聞主管劉頌陽告假一個月,總編輯吩咐我暫代,理由是我長期寫社評,習慣單獨創作,較少團隊協作經驗,嘗試管理採訪室(業內稱為坐堂),有助個人成長。我也覺得是有趣的挑戰,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。

從五月初至今,劉頌陽悉心指導,教曉我許多坐堂的竅門,其中最重要的一條,也是我感到最難適應的,是一心多用。我坐在他身邊,看他一邊聽讀者的報料或投訴電話,一邊核查網上新聞資訊,同時修改新聞規劃稿單,調校報道的角度,晚上為同事把關審稿忙得不可開交時,還能抽空分派翌日的採訪任務給港聞記者,以及提醒採訪同事在每張新聞圖片上寫說明。

我喜歡做採訪策劃,但實在不擅長做採訪行政,支持我咬緊牙關幹下去的,除了對劉頌陽和老總的承諾,是一份恐懼與一份期望,恐懼的是坐堂的工作做得不好,會糟蹋了記者的心血,期望的是年終評核快要完成,可以為表現好的年輕同事爭取較合理的薪酬,讓陳惜姿小姐少一點憤怒,繼續鼓勵她教過的有理想有才華的新聞系學生,冒險加入這個行業。

《明報》傳統 陳惜姿 (明報2007-05-24)

前陣子我在《明報》寫了一篇文章,與劉進圖主筆抬槓,談到報館倚仗年輕人有理想,就以低於市價聘用他們。沒料到這幾百字竟引起不少共鳴,聞說有記者竟放大影印該文章在報館讓同事傳閱。有些素未謀面的記者朋友來電郵多謝我,說我替他們吐了一口烏氣。有人更在網誌寫,希望我不會在這專欄消失。

民怨縱然深,但聞說報館高層不動如山。我了解,這些所謂民怨,並非一朝一夕,故此也沒有處理的必要。我當年入《明報》,就有前輩跟我說,當年金庸有這金句: 「記者入得《明報》,就是他的光容(榮),不用給他們人工,他們自會排隊來《明報》工作。」

不只是記者,有名氣的專欄作家也一樣受氣。

當年,《明報》專欄版極具江湖地位,但稿費卻很低,亦舒曾為此與金庸吵起來,故事是林燕妮後來在另一本雜誌寫出來的。當年亦舒叫金庸加稿費,他說:「你都不花錢的,加了稿費有何用?」亦舒在專欄罵他,他笑吟吟地說: 「罵可以罵,稿照登,稿費照樣不加。」到林燕妮來要他加稿費,他說:「你那麼愛花錢,加了又花掉,不加。」

我九九年訪問金庸時,直接問過他這問題,他答: 「《明報》請人容易,同樣人工,我開口,他一定來。」

這套「立國之本」,到今天仍在奉行著,所以年輕記者無謂激動,你們只是古往今來滾滾洪流裏的其中一顆塵罷了。

當然,舊時有金庸這類魅力人物坐鎮,年輕人前仆後繼入來工作,可以理解。今天是否仍是一樣光景?就要留在那裏的人回答了。

事實上,做義工式賣命不會長遠,報館每兩三年就要換一次血,就如地中海貧血症病人要不斷換血一樣,這對報館以至整個行業不是好事。

《明報》的工資 張健波 (明報2007-05-28)

T:《明報》的工資一如很多私人機構的工資一樣,很難公開討論,不過,正如你提及的兩篇由陳惜姿撰寫的《明報》專欄文章,我閱後曾向主筆劉進圖說,陳惜姿寫得不錯。既然你再三催促,我就在可能範圍內談談自己的看法。工資是《明報》開支的一個最大單一項目,翻閱《明報》年報,可見《明報》的工資水平,在市場屬於中游——不單記者如此,縱使是公司最高報酬的5 人,亦是如此;論利潤,也是中游。可幸論編輯自主權和公信力,則名列前茅。

工資問題,涉及員工的最根本利益,是《明報》行政委員會最關心的問題之一。2006 年7 月開始,我們將大學畢業生的入職月薪加至9000元,3 個月試用期後加至1 萬元;在此之前,則是8000 元起薪。若與教師、公務員、醫生或金融業相比,確是大有距離。我們完全同意要逐步提高記者和編輯的入職薪金。

論到記者與其他行業的入職工資差距,我1978 年大學畢業,加入商業電台當記者的時候,月薪900 元;當時,我可以選擇當教師,工資約多一倍。不過,我還是加入了記者行列,為什麼?打工要講錢,這是人之常情,但,我在中大新亞書院4 年,深受新亞校歌「艱險我奮進,困乏我多情,千斤擔子兩肩挑,趁青春,結隊向前行」這種精神影響;所以,我首要考慮做自己最喜愛做的工作;工資是重要的,但,絕非最重要、更不是唯一的考慮。

我的不少同事都不是單單為錢而加入《明報》,例如,我的好拍檔馮成章本是公務員、姜國元是另一報章的總編輯、劉進圖本來可當大律師。

《明報》不是天堂,也非地獄,我們招聘新人的時候,不會承諾一個玫瑰園。我們只希望志同道合的人加入《明報》,一起耕耘這塊在香港已所餘無幾的新聞自由沃土。祝好!

張波謹啟

年薪114 萬 劉進圖 (明報2007-05-29)

上周某天下午,聽到同事報料,香港大學一位去年才畢業的醫科生,年收入高達114 萬港元,打破港大新畢業生的薪酬紀錄,編輯部同事議論紛紛,有人猜是賣丸仔兼開減肥藥的美容醫生,有人說是替家族生意打風流工,我認識港大學生事務長周偉立博士,馬上給他寫電郵以求證。

翌日,周博士回電話給我,說那位畢業生既無父蔭,也絕非旁門左道,他是替醫療集團在新市鎮的診所看普通病症,每周工作70至80 小時,即周一至六診症約12 小時,周日休息半天,全年絕少放假,每月底薪7.5 萬元,加2 萬元勤工獎金,乘起來便得出114 萬元年薪的驚人數字,但若把收入除以工作時數,時薪其實不過300 元左右,和鋼琴教師的時薪相若,他這筆錢是當「診症機器」掙回來的,當中有血有淚。

聽了周博士的解說,疑團頓釋,但不禁為這位醫科生擔憂,他犧牲了休閒和進修的時間,過著與親友隔絕的生活,每天只是不停診症,心力無限量透支,這樣捱兩三年還勉強可以,長久下去卻不是辦法,專業水平將無法提升,斷錯症的風險也與日俱增,對他自己和對病人都不是好事。我把憂慮向周博士反映,希望他找機會開導一下那位年輕醫生。

放下話筒,環顧採訪室四周,心裏在想:「這裏有沒有拚命透支的採訪機器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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