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 November 2005

湘西人(下)

或許,我們應從湖南人說起。現實生活中沒有湖南朋友,說起湖南人,令人最易想起的是毛澤東;而說到地理風貌,馬上想起屈原筆下的楚地楚物。毛澤東功過或太難下定論,我只知道,這一位曾帶領紅軍長征的軍人,能寫得一手好詩詞。如果你說「指點江山,激揚文字,糞土當年萬戶侯」只是軍人一時之豪情壯語,那「俏也不爭春,只把春來報。待到山花爛漫時,她在叢中笑」所表達的天真豁達,正是文人的胸襟。



在鳳凰的一家咖啡館,放着輕柔的音樂。我逃進音樂中,靜觀這個地方的矛盾。灰色天空的平和溫婉,令我又回到自己與楚地的幻想世界中。極目楚天舒,在湘西廣闊的天空下,又包涵了多少湖南人的故事?由毛澤東回到屈原,楚國大地上的風雲人物令人神往。屈原寫的《九歌》,便是楚地祭祀鬼神的舞曲,在山林的猿聲和陰霾間,有那滿身披着花草的山鬼,為了意中人而獨自惆悵,湘女多情的說法千年前仿佛已有定論。可是鏡頭一轉,屈原又帶了我們去戰場,鬼神震怒。滿野是身首異處的士兵、死去的戰馬和被踐踏得破爛的旗幟。

芳草美人、臭草烏鴉的世界原來是比喻帝皇身邊的君子或小人;為情傷神的女兒令人心痛的同時,突然來了一隊楚武士;在楚地的濃霧和山谷中住了南方蠻夷,卻又出了一個愛國詩人,而這一個愛國詩人在迷惘的時候,也曾抱怨地向上天一口氣問了千個問題。「湘女多情」廣為人知,但又有「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」的說法 – 而最後又的確出了個西楚霸王。

你或許會說,沈從文,毛澤東和屈原的傳奇性都經過學者吹捧。那我手上還有一代苗王的故事。苗王龍雲飛是鳳凰山江苗族的首領,以殺人和販賣煙草起家,又開過鏢局,保送商人來往當時土匪橫行的湘西地區。這一個苗裔土匪卻同時擁有家國天下的情懷,一生熱心國事。辛亥革命時他參加了光復軍,後來又討伐袁世凱。最為人敬佩的是日本侵華時,他把本來在混戰的湘西軍人組織起來,成立「湘西革屯抗日救國軍」,為國家立下不少功勞。建國後他愛「獨立」的脾性不改,拒絕歸順,為新政權所不容,被解放軍圍剿。與千年前四面楚歌的情景或許相似,自己的性命決不可落在他人手中,一代苗王向腹部連開幾槍自殺。

這一位親手結束自己性命的霸王,死後頭顱被掛到城樓上。不知道在兵臨城下的一刻,這一位霸王想起的又是誰?既是反叛者又是愛國者,亦盜亦俠,是成王也是敗寇,這種矛盾的血液,在湖南人身上己流了千年。楚地山雲變幻的景觀孕育出一個多樣的族群,今天的湖南人保留了不少楚民族的氣質。湖南人,真有意思。

有一個到過鳳凰的人說,教科書上常見到的那年老沈從文,是給不瞭解他的人看的。少年的他在軍中,一天看到幾十個平民被殺,仍可以處之泰然。天保和儺送也不是弱不禁風、只會吟風弄月的小男子,他們能打架能喝酒,賽龍舟更是了得。而那個邊城,有軍人、地主、屠夫,看着今日湘西人的面貌,說話時語氣粗魯、言笑間的直率、眉目間的英姿,正是一個又一個沈從文的人物。

我也過份地把翠翠女性化了。她本來可待在二老家等他回來,但她決定撐渡船養活自己。人們把錢投到船頭上掛着的錢箱內,算是對老船夫的一點心意,翠翠顯得不亢不卑。這種解讀,相信比較貼近沈從文眼中的湘西兒女。他的散文中有一段這樣的故事:在北京時,他曾經努力地去改造一個來投靠他的湘西青年,教他讀書、教他禮儀,要他成為一名知識份子。最後那青年在北京殺了一個人,逃回老家,沈從文一直認為那是一個遺憾。直到一年,他回去湘西再遇上那青年,當年的小孩已成了船主,身體健壯,手下有水手,在江上誰都讓他三分。沈從文鬆了一口氣,幸好青年沒有留在北京跟他唸書。

沈從文犯了這個小錯誤,可能是因為他忘了自己小時候也不愛讀書,只愛和小朋友打架,或是到城裡去看軍人。而這一種特殊的童年經驗,剛好成為日後他筆下的題材。我把鳳凰解讀成柔情似水的小城,是犯了類同的錯誤。

後記

一天晚上,我又走過跳巖。摸黑走路,膽小的我怕會掉落江中。此時背後不遠處傳來了歌聲,一個男子唱起山歌來,他的同伴對歌。我想他們是喝多了,兩個大男子一唱一和,更打情罵俏起來。我心中又怕又驚喜,怕兩個醉漢會把我推下水,又或是他們快步上前令我無路可走;但又被他們的歌聲吸引,好奇地想看看他們的模樣。在霧中的江邊,一面摸黑找路一面聽着醉漢的山歌,驚險卻又浪漫,這就是真實的湘西風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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