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老師

生活總有高低起落，有時我會懷疑自己的能力，覺得撐不下去。

早陣子，造夢見到中四時的班主任加英文老師阮老師。夢境很真實，他跟以前一樣，只說英文，跟我聊起來。

中四時，我選了文科班。當時社會已經功利，我班修中國文學，是沒太多人讀的一科，收生不足，除了喜歡文學的學生，也有幾位什麼班都不肯收的問題學生。而我呢，就是喜愛文學，同時又是問題學生的奇異學生。

阮老師第一天走進課室，我們都嚇呆了，因為他一個中文字都不說，只說英文。過了一星期，大家開始懷疑他到底會不會說廣東話之時，身為英文科老師的他，竟在英文堂用英文談中國文學。

當時的我，中文與相關科目的成績優異，但英文很差，以致其他科目成績一般，數學經濟等更不用說。

阮老師教英文的方法很特別，記憶中他從沒跟課本教，只叫我們看英文書。而身為班主任，他管理嚴厲，小息午飯後要我們準時回到課室，每周要寫周記。

神奇的事出現了，因為他只說英文，我們整班被逼說英文，對話能力在短時間內進步起來，至少，聽見別人講英文，我們不再臉露懼色。

阮老師開始留意我，是因為我經常晚回課室。中四時參加了一些學會活動，午飯開會稍晚進課室是很平常的，不知為何他很在意此事，當眾訓示過我一兩次。我說自己是問題學生，因為雖然成績不差，但行為有問題，如經常穿短裙返學，與老師罵戰，故意不上體育課，放學與別班同學流連等等（當年在名校裡，這已經算輕度問題學生了）。

有一天，我又晚回課室。阮老師沒說什麼，叫我放學後去找他。不敢不去，只好硬著頭皮去，阮老師卻和顏悅色。我沒說話，他說：「你經常參加課外活動，這對成績是沒幫助的，你要為自己想想，這樣的成績未必能原校讀中六。」說了一大堆後，他總結：「我只希望你好好讀書。」

從此，我知道阮老師不是針對我，反而有一種親近的感覺。作文是我的拿手好戲，所以周記反而是我與他溝通的好機會，一寫可寫四五頁，說自己讀了什麼書，每次阮老師都認真回答。當時開始接觸翻譯小說，他鼓我直接看英文原著。

聖誕節假期，他叫我們做閱讀報告。我問，做Charles Dickens得唔得？

很記得他雙眼一閃，問：你想做Charles Dickens？

我肯定地說是。

他讓我做。自此，我瘋狂地喜歡了英國文學，書一本接一本地看，讀書報告什麼咆哮山莊、簡愛、傲慢與偏見都做過。英文進步了，其他科目的成績也突飛猛進。

阮老師與我們班漸漸也建立起感情來，偶然他會談到自己。他是越南華僑，家人在美國，有兩位女兒，以前在歐洲住過一陣，會德語法語。對十六歲的我來說，他是我第一位接觸到擁有如此視野的人，我亦以他為榜樣，希望能像他一樣，精通多國語言。

學期過了一半，家長日來了。成績有進步，與阮老師關係不俗，我帶媽媽輕鬆地回學校。到底，阮老師會不會講廣東呢？這成為同學間的討論話題，有的家長可不會英文呢！

我和媽媽走進課室，阮老師開口，是一口流利但有口音的廣東話。他重提我經常參加課外活動的事，叫媽媽留意，他說：「我不會看錯人的，你是叻女，不要浪費自己。」這句話，他說了兩次。我很感激，因為從沒老師這樣讚過我。

中四下學期，我發奮念書到忘我地步。學期結束，成績頂尖，雖然，我還是會與不喜歡的老師頂嘴，還是會穿短裙返學。

可惜，阮老師只是一年合約老師，他教完中四一年後，要回美國了。放假前學校有活動周，讓老師帶我們參觀博物館，在坐車去參觀的路上，我拿著一張法文單詞問他，教完我後，阮老師叫我繼續努力讀書，不要忘記好好去探索世界。

「這個世界很大，有機會要多看。」這是他最後給我的一個訓示。

如今，中四的片段已經是十幾年前了，可是日後我決定讀英國文學，想去留學，想做記者，都是受阮老師影響。經歷高低，我總會用阮老師的話來鼓勵自己。撐不下去時，都要撐，阮老師，我不能讓你看錯人，所以我要做叻女。

那到底，最近的夢中，阮老師跟我說什麼呢？

先從他離開後說起。我有寫信到他美國的地址，他亦有回信，我原校升上中六更特意寫了一封信給他，他更在信中留下了電郵地址。最後一次寫信，我問他大學選科，讀哲學還是英文，他說不鼓勵我讀哲學，還是英文適合點。

後來，我電郵他，也許是抄錯或是其他原因，回覆的人說我寄錯電郵，他不認識我。寫信，都退回來。從此，我便與阮老師失去聯絡。

近年，久不久都會在網上搜索他的名字，但得出的結果太多，難以辯認。阮老師若健在，約七十歲，可能都不會在網上太活躍。

在夢中，他還是當年模樣，笑著對我說：希望你不要生氣覺得我不管你們。其實我當年是收到美國一間銀行的招聘，所以回美國，不要將我美化，我都要解決生活的。

醒來，沈吟良久。我覺得，這的確是阮老師給我的訊息，也許我又是時候踏出新一步了。自此，我沒再搜索他，可是緣份雖盡，但緣份會以不同方式起與滅。

阮老師，謝謝你。沒有你，就沒有今天的我。